梁东方
史家应该是史家村的简称,因为在村边的小庙的门上,有古人明确的“史家村”用法。
在井陉的山山岭岭之间,有很多这样将最后一个字省略掉的村庄,比如吕家、王家、单家、于家、康家、张家、陈家、樊家。这大约是人们一种省检的传统使然的习惯做法,毕竟在书写和发音的时候都可以省掉一点点。
在山中,物质资源一向是稀缺的,出产有限,交通不便,往来金贵,于是这样的俭省原则会贯穿到生活的方方面面。这在既往的生活里大致上是一个缺点,但是在今天,在所谓物质空前繁荣的现代生活的比照之下,这种物就是物,一件东西必物尽其用的生活格局,反而会显示出一种质朴而纯正的美好来。
我们顺着如今已经在山顶的位置上将众多村庄连接起来的天路来到一向闭塞的史家的时候,依然能感受到这样物尽其用的山村之美的好气氛。因为天路沿途串联起来很多更有名的村子,所以史家的游客还不多,还依然有过去山上的小村庄的沉静与悠然。
时间已经是立冬之后,路边的西红柿似乎已经不正经长了;但是因为山谷地形小气候的原因,白天的阳光提供的热量还能让那些已经因为不再打枝而长疯了的西红柿秧保持碧绿,其间还挂着很多红红绿绿的小果实,经霜之后,吃起来格外酸甜。
有条件的话,这些西红柿果实有很多都已经“自动”地挂到了墙上;西红柿秧会向着温度高一些的地方伸展,而墙壁上吸收的阳光多,夜里反射出来的热量大,也就成了它们顺理成章的选择。
这个季节,在山坡下的农户门口,还有红色的大丽花、黄色的菊花,都能在户外盛放。不畏严寒的它们,在白天的安静里给这个小小的山村带来的是上一个季节里才有的斑斓的色彩,也给偶然走进山村的外人带来出乎意料的惊喜。
史家给我们带来的惊喜还有村口山谷两侧相对的两座庙宇。庙都很小,但是山谷一侧傍着一棵高大的老树的庙宇里,还有精致的悬塑——也就是在塑像周围的墙壁上和天棚上立体地突出出来的祥云雕塑。
而对面另一侧的庙宇墙上有雍正年间的石碑镶嵌,古人的笔迹在墙壁上,两百多年了依然是那么清秀隽永,印刷体一般的整齐,没有任何瑕疵。古人的所谓书法,不是独立于文化与知识、独立于实用之外的形式主义的存在,仅仅是古人的工具而已。正是在这样工具的意义上,才有着现代只专注于书写技术本身的书法所绝对无法比拟的神韵。哪怕仅仅是在这样远在深山中的小山村里的一通小小庙碑,也写得绝对一丝不苟,秀美绝伦。
在古人的文化视野里,山野之用与都市之用,至少在文字上是完全平等的。无分伯仲,没有地域歧视,只有使用与审美的文化传播意义上的恒一。在今天终于将绵延于都市及其周边的标准的现代化公路院修建到了史家这样的小山村旁边的时候,现代意义上的交通平等才第一次界临。与大自然无间地生活在一起的小山村,对神的需要与今天对交通的需要,都很迫切。
史家的古建筑除了庙宇,就是本地每一个村子都不例外的石头建筑了。石头路石头墙石头房子,所有的建材都是就地取材的山石,建成以后与周围的环境从颜色到质地融合得天衣无缝。
像大多数村子一样,在史家的核心地带,倒塌顷圯的老石头房子们已经露出了黝黑的椽子和房梁。一代代人曾经的俯仰生息、喜怒哀乐,都正在随着这样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雨林的时间之流,而逐渐委顿与消泯;人世有更迭,往来成古今的况味,在这样人与自然一直和谐一致地生活着的地方,显示得异常明确而长久。
在一处墙壁上,隐约可见当年毛笔书写的《举报有奖》告示:举报超生最多可获得奖励元。
七十年代建起来的老戏台上,正有一个人一件一件地拾掇着蓝黑色的衣服。原来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服装加工厂,加工制作做简单式样的劳保工作服。
在一户老两口正在房顶上擦萝卜干儿的人家,我们和他们在攀谈之余,站了很长时间。
与平原上雾霾滚滚形成强烈反差的蓝色天空下,老两口完全沐浴在秋冬时节依然温暖的正午阳光里。他们将切好的萝卜片晾晒到房顶上的动作是很夸张的:随便一甩,看也不看地一甩。虽然要甩的萝卜片很多,而房顶面积更大,这样随意地甩可以省心省力,不用担心出了界。
他们甩萝卜片的声音在安静的环境里发出的轻微的声响,啪啦啦、啪啦啦的,传之甚远。响亮的气流好像冲击到了树叶已经很少,红色的果实越发鲜亮的大苹果树上;好像冲击到了兀自歪斜到地面上盛开的黄菊花上;冲击到了整个村庄的寂静深处,却又使那寂静更其寂静。
在好空气和无噪音的环境里,在自己的院子里,不受打扰地沉浸在自己的劳动中;这大约就可以说是人居理想的巅峰状态了。天路使人有缘在史家这样的地方与这样最美好的人居状态有了难得的际遇,惜福之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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