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从顺平刚刚进入唐县,在第一个村庄村口,有一条不起眼的小路。顺着小路一直下坡,就下到了唐河边上。还没有到唐河,就已经听到了哗哗的水声,哗哗的水声激起的兴奋还没有来得及抒发,却又立刻被路边居然是稻田的发现给覆盖了。

那就先看稻田,在北方干旱地区非常罕见的稻田。呼吸着稻香,对着稻子根根直立、深绿色的整齐队列左看右看之后,才到河边。河边的水花被桥下的石头激起,形成一片盛开的白色。河水因为地势高低差所形成的势能,在这样石块的阻碍下,转化成了好像可以永远盛开的白色水花。

很多年都没有见过唐河的河水的人们伫立在河边,久久地凝望着这白色的水花发呆。他们在最初的惊叹与拍照之后,很快就陷入自己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内容与内涵的沉思。甚至都有点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地是身后通往崇山峻岭的媳妇沟。

媳妇沟是有山门的。沟口一道石头大墙上的一个门洞,便是这一道逐渐向上绵延两三公里的沟谷的锁钥之地。

有意思的是,从河边海拔最低的地方开始,穿过门洞沿着山谷曲折向上,大多数时候其实都是忘了这实际上是在爬山。因为沟谷里保持着原始的风貌,路虽然经过了人工,但还是砂石路面,蓬勃的小草自由地生长在砂石之间,因为罕有人至,加之今年雨水较好,所以到处都很蓬勃。

路面上小草的蓬勃,当然不如路边的草高大,不如砂石路和旁边高高直立的山石之间永远不会被踩踏的地方的草木丰茂。很多像是南方才会有的阔叶草都努力地将自己的叶子蓬起来,以在窄窄的峡谷里获得更多的珍贵阳光。酱红色的喇叭花、紫花的胡枝子、透明叶子的小花海棠干脆就和青苔之类的植被一起直接长到了石壁上,形成了巨大的立体悬空花草之阵。

一条峡谷里的植被多样性是令人惊讶的,以前从未见过的花草密集地出现,每一种都让人惊叹,每一种都似曾相见又总有了些陌生。它们在平原上消失,在公路两侧消失,在人类活动频繁的地方消失,难得地还在峡谷中幸存。与幸存者重新面对,才让人恍然忆起它们曾经在自己过去的生活里,在自己成长的背景里以无言的形式存在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不再见,乃至遗忘掉了,仿佛它们从来不曾和你一起在这个星球上共处一般。

植被多样性按说和你个人当下的处境没有什么关系,也更和人生的质量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偏偏就是重睹它们的风采的这一刻才使人充分意识到人类丧失掉了它们实际上就是失去了自己生存的环境,就是不再拥有完整的人生。

这已经是行走峡谷的一大收获。

走在峡谷里,所见除了草木就是山石,道路两侧都是壁立的山石,山石经历了漫长的时间的洗礼以后印满了光阴的痕迹:青苔、墨痕、裂纹、水渍,这些表面的附着与痕迹的基础是亿万斯年的地壳变化所形成的石头阵列,是错综复杂的石头构图方式;它们或者高悬,或者错置,或者突出,或者内缩,有夹角有山洞,有的面目狰狞,有的安详宁和,有的稳如泰山,有的风吹即动。山石的丰富性其实和植物的多样性一样,也是人类宝贵的自然资源。它们一旦被改变就永远也恢复不成这样原始的模样了,它们至少在科研和艺术两方面都有着无与伦比的价值,更在原始地球风貌的意义上将永恒直接展现到了短暂的人生面前。

漫步这样人迹罕至的峡谷之中的收获,使人感叹于大自然对人类的慷慨赠予的无限丰富,也让人在对比中明白我们已经失去了多少大自然的眷顾。那些足不出户的艺术家、不曾目睹这样的丰富自然、未经这样的自然洗礼,又何以有所谓创造!

就在这样的惊喜持续了不长时间之后,在峡谷里赫然看见整整一面山坡都已经被开山取石毁掉了全部的植被和山石,从山体里被炸出来、挖出来、粉碎了的石头像是一片碎尸一样扔满了山坡,泛着没有了生命的青白之色。从石块的新鲜程度和石堆上没有任何草木的生命迹象来看,这是最新的开山现场。

曾经在北京的西山,包括京西北方向的山脉之间多次行走,惊叹于那些同属太行山但是被划入了首都范围的山山岭岭上的森林覆盖率之高,也更惊叹于人家那里从未有一处有过大规模开山取石的痕迹。除了所谓保护意识强之外,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人家不像河北的太行山沿线这么因为长期的不富裕而致富愿望过于迫切,迫切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吧。靠山吃山的最简单原始的做法,就是将山里的物产乃至将山本身都作为商品去换钱。虽然换来了钱,却丢了山水,丢了环境的根本。

媳妇沟这样天造地设的大自然奇迹,一旦失去,便将和那些平原上的动植物一样,便再也无法恢复。毁灭这样的自然盛景实在是太可惜了,因为眼下没有被毁灭的大部分段落,都正在对比鲜明得被我们一再惊叹着欣赏。

草木夹峙的砂石路,绕过了一处处崖壁,每一次都有惊无险地从窄窄的沟谷里继续向前、向上。最终它走到了自己的尽头:除了来处,四面八方几乎都是高耸的石壁,人好像到了天坑里,一道哗哗作响的瀑布从高高的崖壁豁口处落下,落到几十米深的沟底,形成了一个浅浅的水潭。水潭四周都向外溢着水,滋生了茂密的草木,草木几乎覆盖了全部地面。

人走到这里,稍微站定了,便感觉凉气爬上了身;凉气来自流水,更来自四周庞大的山体内部。在这样的凉气里,人总还是有点不甘心,觉着怎么真的会没有路了呢。抬眼向上,在崖壁的草木石列之中寻找着可以攀登的蛛丝马迹。所见除了近乎黑色的青苔和山石之外,还真就是没有人类可以攀援的路径。不借助梯子绳索,人类凭自己的肢体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向前走了。

这很有意思:媳妇沟非常直观地显示了人类能力的局限性。你们可以顺着沟一直向上,但是向上的限度就在这里。这是一条死胡同式的山谷,进来只管进来,但是除了原路返回之外,几乎没有别的路径选择可能。至少在和平年代,没有追兵尾随,没有杀身之虞的话,大致如此;极特殊情况下,才会有从峡谷半路上艰难地爬上周围的山坡的可能。

峡谷地貌的多样性也是大自然赐予的地理整体意义上的珍贵资源,平原上那些人造景观,要想完全凭借人力完成这样一条峡谷,那是无论如何也都不可能追拟到如此众多的细节和大胆的结构的。在这样的意义上,媳妇沟其实就是活生生的地质博物馆,是地球环境中绝无仅有的这一个峡谷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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